吳勇
汕頭大學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設計系主任、教授、碩士生導師
編輯_Edit_ 李杰 李葉
國際平面設計師聯盟AGI會員、中國出版協會書籍裝幀藝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美術家協會 平面設計藝術委員會委員、汕頭大學學術規范委員會委員吳勇教授認為,視覺傳達設計從本質來說是比較純粹的設計思維與設計語言學,其融合度極高,能便利對接、合作,甚至指導其它設計領域的進行,推動其發展。而設計畢竟是一種“公共藝術”,它是一面鏡子,可精準投射 出社會素養的高低。吳勇教授坦言,我們的視覺傳達設計雖不失奪目的一面,國內外更頻繁得獎,看似于峰頂之處也有了與世界對話的契機,但依舊需要面對共情缺失、頑疾難醫的現狀,整體設計生態在社會層面中所呈現出的進步并不明顯。吳勇教授發出倡議,設計師要擔起社會重任,對市場進行“分眾化”區分,讓書籍形態變得多樣,將建立精致的閱讀生活作為設計的出發點。
《設計》:2019年是新中國成立70周年,改革開放的第41年,在這70年中,中國設計取得了長足的發展。請您從自己的專業角度出發,談一談給您留下深刻印象的幾個時間節點和事件。
吳勇:漫長的人類歷史總是平穩推進,緩緩演變;革命性的突變卻常常乍現于瞬間之后回歸平靜,而10年、20年、30年乃至40年的接連巨變甚是罕見。
我也算是見證了這“微觀突變史”中的小小一員。“文革”后期的“上山下鄉”、“改革開放”大浪下的“南巡”、“下海”、藝術生文化課改弦普通高考、“八五美術新潮”、《詩刊》、“人體藝術大展”、事業單位改制、瘋狂搶購股票、中關村電子一條街、私人擁有小汽車、中國房地產崛起、全球性經融危機、高速公路與高鐵興起、六任國家主席、電子商務時代來臨……幾十年間,這個國家取得了幾乎他國須經百余年發展才有的成果,與之相伴的是世界性巨變,它們同步發生著,又迅速融合,堪稱奇觀。
2012年在德國奧芬巴赫設計學院授課時與學生合影
2018年邀請時任AGI主席拉斯·穆勒先生擔當第四屆全國大學生書籍設計展評委,與評委劉曉翔、呂敬人、靳埭強、宋協偉、吳勇(從左至右)合影
如此時代背景之下的國內設計觀念與技術,經過長期封閉落后的壓抑,爆發出驚人的變化;又正值世界性技術革新巨力的推動:從手繪墨稿的鉛印時代,短暫進入照相植字排版時代,轉瞬間電腦“無所不能”以及膠印技術的迅速普及,這些都令我們在匆忙中裹挾著各種零碎交雜倉皇前行,失去了思考、反饋與批判的喘息之機,這似乎也是一種必然導致的無奈。于是,我們的設計雖不失奪目的一面,看似于峰頂之處也有了與世界對話的契機,但依舊需要面對共情缺失、頑疾難醫的現狀,整體設計生態在社會層面中所呈現出的進步并不明顯。設計畢竟是一種“公共藝術”,它是一面鏡子,可精準投射出社會素養的高低。其實,即便身處紐約、東京、倫敦、柏林這些以創新意識層出不窮著稱的現代成熟社會體系中,創意絕佳之呈現也并非處處可見,但基本審美和優良品質則時刻顯現;偶見粗陋庸俗之象,也能讓人體會到其體系的包容之態,不失為一種異類調性,兼收并蓄卻絕非主流。
德國奧芬巴赫藝術與設計大學校長貝恩德·科睿格博士訪問汕大視覺傳達專業
汕大視覺傳達專業教師團隊
回到話題上來: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幾個時間節點和事件。其一,便是“計劃經濟”初期的50年代,老一輩裝幀家曹辛之先生的《蘇加諾總統藏畫集》曾獲1959年德國“萊比錫國際書籍展覽會”裝幀設計金質獎。談到關聯性,這可算是中國書籍設計獲得世界級書籍設計獎項的開端,也是當時政府以突出政績為主旨所支持的國禮設計任務。此套畫冊制作技術超出當時普遍水平,可謂舉國之力,堪為經典。其二,便是我大學修讀書籍藝術系時所學重要理念——“書籍整體設計”而非“封面設計”。畢業后分配進入“中青社”做美編正值改革開放初期,社會整體風氣仰慕詩歌文學,出版社便成了許多人擠破腦袋想進的單位。當時做一名書籍設計師算是較高收入人群,但國內“整體設計”觀念仍然裹足不前。其三,則是由呂敬人先生提出、發起,并與我、寧成春、朱虹共同舉辦的“書籍設計四人展”,首次提出“書籍設計”概念,闡述其與“裝幀設計”的差異,寄希于人們能夠對造書形態、信息與工學有足夠認知。由此,引發全國出版行業的震動。一時間,“中青社”出版的書籍成為出版物設計的標桿。其四,是來自杉浦康平等一批頗具現代東方思維的日本設計大師作品的巨大沖擊,引領我們更為系統地培養設計思維、遵循理性手法和創造精致形態。此時,中國書籍出版與設計行業進入了短暫“黃金期”,設計師紛紛扔掉“鐵飯碗”建立設計工作室,出版社也不惜成本大量打造文化政績,出版了許多“大部頭”套裝書冊,業態繁榮可謂舉世震驚。從某種角度來說,那段“黃金期”也確實改變了中國近現代書籍形態與內容的粗陋、單一的狀況,讓人們看到了書籍形態發展的可能性。其五,是電子書的誕生,它讓中國人以超越他國的驚人速度拋棄了剛剛崛起的精致閱讀生活,轉型后的出版社也被動地卷入低價位書籍生產的競爭中。書籍設計被拖入兩個極端:量化而粗暴的“快餐式”設計和簡單而趨同的“小資”設計,大眾書籍出版和設計再次跌入低谷。然而,此時中國頻頻斬獲國際獎項,拿獎拿到手軟,但在龐大的市場面前卻是滄海一粟。是時候擔起社會重任了,設計師應對市場進行“分眾化”區分,讓書籍形態變得多樣,將建立“精致的閱讀生活”作為設計的出發點。
汕大視覺傳達專業學生屢獲各大專業獎項殊榮,成績斐然,令人矚目
視覺傳達專業研究生曾平在奧芬巴赫藝術與設計大學交流學習
《設計》:在您看來,視覺傳達設計在我國是一種怎樣的狀態?在國際上的影響力如何?局限來自哪里?
吳勇:綜上所述,經過40多年的努力,于中國設計領域而言,目前在國際上獲獎數量和覆蓋面最多、最廣的還是包含了書籍設計在內的視覺傳達設計。該專業也成為中國設計在國際上影響力最大的一個領域,狀況喜人。從宏觀角度分析,國家雖對創新(創意)產業的投入持續增加,但主要用于項目建設,各種文化產業園看似興盛實質卻為空殼,并未真正孵化出更多、更好、更有價值的創新(創意)成果,最終變相成為地產建設,設計師根本無所受益,設計最終也未成為引領行業前行的舵手,向大眾推廣更是無從談起。其實,就目前看來,設計的社會價值在國內還未被真正認可、被接受,更別說提升大眾審美。于微觀而言,每年數以萬計的設計從業者完成學業流入社會后極大地稀釋了這個行業的思想性、專業性和稀缺性,而設計師的生存狀況與待遇亟待改善和提高;設計倫理的缺失亦導致如眼下電子商業無底線泛濫那般,AI技術被無良地用于大數據模擬下的“替代設計師的設計”可能真的會出現濫用現象,并夾雜著產生了倫理喪失、版權侵犯、創意無用論的威脅。
北京順誠文化中心 建筑設計 2012-2014
北京順誠文化中心 大門 建筑設計 2012-2014
北京順誠文化中心 大廳 建筑設計 2012-2014
北京順誠文化中心 大廳 建筑設計 2012-2014
《設計》:您曾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工作美編室做到了副主任,后又創辦了北京吳勇設計事務所,致力于平面、產品、空間、數媒的設計與研究,現又在高校任教,可以說您自己就將“產學研”集于了一身。請您談談在視覺傳達領域產學研相結合方面的體會。
吳勇:視覺傳達設計,從本質來說是比較純粹的設計思維與設計語言學,其融合度極高,能便利對接、合作,甚至指導其它設計領域的進行,推動其發展。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成立的五角設計(Pentagram)是一間平面出身,后與建筑、產品等不同領域的設計師聯合,從事多種類型設計的機構,它曾以跨領域的設計方案和多種視角、前沿觀念與精湛技巧相結合令人矚目,這種多元合作呈現出了獨創性、前沿性的優勢。經過多年悉心經營,該策略已堪稱成功范式,許多當年非常著名的4A公司都紛紛倒閉或被取代了,而五角設計依然生命力旺盛。
據說當年喬布斯還曾修讀版式設計的夜間課程,這種學習強化了他的設計意識,后來發掘的“靈魂設計師”喬納森在他眼中才顯現尤其珍貴。而喬布斯時代的“蘋果”之所以能重返江湖,正是憑借其超凡脫俗、材質簡潔的形態設計和人性化的界面設計,將產品、信息和視覺有機的結合,形成三位一體的關系才使得這一品牌獨步天下,稱雄行業多年。今非昔比的“蘋果”,似乎又走回迎合一般需求而非引領意識的單向舊路,當諸多競爭對手紛紛崛起甚有趕超之勢時,其影響力下滑也算意料中事。
所謂“產學研”其實是一種思維導向,是逃脫狹隘專業視野禁錮的一種關聯形式,與社會與行業產生關系,以求得最大化視覺傳達的“剩余價值”。在教學實踐中,引導這種意識將會引發一種未來的社會責任感和創造力,這對學生認知專業價值和培養自我價值具有雙重意義。相較于他,我們學校雖然規模小、專業少,地理交通也不方便,但卻一直秉持與其他專業的教學交流,思維互通,并保持與行業學術和企業社會的合作渠道暢通;本專業師資大多為有豐富行業從業經驗和認知意識的專業人員,“請進來,走出去”,與校院級實習基地合作頻繁,與設計機構的實際項目對接,創造機會帶領學生積極參與,這對于培養他們的綜合素養是有益的,也使得我們的學生一進入社會便大受歡迎。普遍的社會反饋都認為我們的畢業生具備較強的適應力和創造力,且在綜合能力方面也優于部分其他院校的畢業生,“產學研”相結合的教學模式確實是一條學以致用的通途。
北京蘋果社區22院街 VI設計 2012
《設計》:您協同呂敬人老師在國內率先提出了“書籍設計”的概念,改變了人們對書籍裝幀的固有看法。請您介紹一下引入這個理念的來龍去脈,以及給業界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吳勇:說到這個淵源要說的可就多了。書籍的行文布局及裝訂形態,有著大家耳熟能詳的既定樣式,故不再贅述。我們現在的出版物形態幾乎全盤西化,或者說是現代設計的形態制式。這樣的形態傳入亞洲并被東方世界廣泛接受也不過是這百余年間的事,這方面日本堪稱領先者。歷經“先被迫后主動”的歷史轉變,隨著各方面的“西化”程度不斷加劇,日本迅速完成了出版物從裝幀理念到印刷技術的現代化進程,并很快與同時代的西方并駕齊驅,不分伯仲,形成了強大的、專屬于它的現代風格。毋庸置疑的是,同時期出現的民國書籍從封面形式到字體設計的裝飾趨向,均受到來自東瀛的極大影響。這得益于魯迅、陳之佛、豐子愷等一批留日前輩,和受他們影響的陶元慶、錢君匋、莫志恒等人的“東學西漸”。他們所模仿的對象:杉浦非水、恩地孝四郎、橋口五葉等,都是日本現代書籍設計的奠基人。
這種間接的學習使得民國書籍更注重好看的裝飾性,忽略了設計的系統性,顯得片面了許多。甚至也出現了一些抄襲卻又不得要領的怪象:如,外封抄襲日本某本書的封面,扉頁卻抄的是另一本書的封面,這種毫無系統的“非整體設計”意識的案例比比皆是。其實,這也只是一種繪畫思維,并非嚴格意義上的現代設計意識。令人驚訝的是,這種觀念竟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甚至養變成了觀念的頑疾定式。直至我上大學,“書籍整體設計”還是一門很重要的專業課程,社會對這個行業的認知也僅僅局限于“畫書皮兒”,或將“裝幀”等同于“裝潢”等觀念,實為認知上的巨大偏頗。
呂敬人先生在改革開放初期獲公派赴日游學,耳濡目染日本同行業的日臻完善,更意識到國內出版業的諸多許多不足與匱乏。而這種差距于國人仍茫然不為所知,封閉落后的觀念控制著行業和社會的意識。在得到世界書籍設計大師杉浦康平先生提出的“編輯設計”、“信息視覺化設計”、“藝術×工學=設計”、“書之五感”等聞所未聞理念的點撥后,如醍醐灌頂,其作為設計師的社會責任感也在這樣的感召力啟發下,更堅定了改變落后面貌的理想。回國后的呂敬人先生有求必應,四處演講,喚醒同道一起前行。經過20多年的合力改革與推動,中國書籍出版及設計行業取得了長足進步,在從觀念上、學術上形成了一定的系統性和導向性,使得書籍設計在電子媒介興盛的今天,仍具備其獨特性并凸顯了紙質媒體作為傳遞信息、傳承文化的媒介的重要性,也呼應了世界性紙質閱讀載體的回潮。
《中國電影誕生一百周年紀念郵票》 2005
《設計》:您在汕頭大學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的書籍設計課程的特色是什么?您所從事的實踐工作對一線教學有怎樣的助益?
吳勇:汕頭大學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視覺傳達專業,凝聚了一批頗具前沿意識又具備行業領軍實干經驗的專業翹楚,他們的學識和經驗對本專業的影響是積極的、巨大的。在多導向教學的引領下,學生能克服自身“先天不足”,不自知或被忽略的閃光之處也在這群優秀老師們的捕捉和啟發下不斷迸發,產生興趣,贏得收獲與自信。許多學生入行不久便能成為行業新生力量,諸如:成為深圳平面設計師協會會員,為央視第五頻道設計形象,斬獲日本東京字體指導俱樂部Tokyo·TDC賞、“全國書籍藝術設計展”、“紅點獎”、“iF獎”等等,可以說后續力無限。同時,本專業的畢業生也頗受企業和機構追捧,成為設計部門主力,這些成績都有效地能展示出我們歷經15年的不懈努力而換來的學術定位和行業地位。
本專業的書籍設計課程,基于完成一本書的設計,需運用視覺傳達的許多知識和理念來支撐構建。有概念如何被確立的思維訓練,有形態如何被實現的技術支持等等,以系統的方式去一一解決所遇到的方方面面的問題。細化為做書流程:分析、編輯、字體、圖片、圖形、排版、軟件、網格、形態、材料、工藝等,絕不能顧此失彼,過程雖繁冗艱辛,但也特別鍛煉人;而授課老師也必須具備對整個流程爛熟于心的掌控力,才有底氣應對、解決學生在整個執行過程中遇到的問題;老師需能發現其優點,助力其思想維度的拓展和判斷其作品視覺呈現的可能性。因此,每一位老師所從事過的實踐工作對一線教學都是有助益的,這樣才算是一名合格的導師,至少我們視覺傳達的老師們是這樣做的。
AGI 英式下午茶杯 產品設計 2013
《設計》:國內的視覺傳達設計教育現狀如何?您認為存在哪些問題,各大高校有怎樣的特色?外國高校有哪些經驗值得借鑒?
吳勇:國內視覺傳達設計教育的歷史并不算短。專業名稱隨著時代變遷一直在變化著:商業美術、裝潢設計、平面設計再到現在的“視覺傳達設計”,縱觀其變,仍不失為最有歷史的設計專業之一。經歷過風起云涌的擴招大潮,千余所高校一窩蜂地幾乎都設立了此專業。看似門檻頗低,實則不然。這是一門對綜合素質要求甚高的專業,需具備較強的創意意識、非常接地氣的策劃溝通能力以及高超的視覺表達能力。可以說,這是一門既要懂得市場運行之規律,又要通曉時尚前沿之風向,還要研究獨特視覺語言的專業,的確是個很燒腦的行業啊!說得真實客觀點,相較于全國龐大的擴招生源,這個專業合格的師資數量其實并不多,甚至可以說非常的少,這就是我們的教育現狀。
國外不同高校的視覺傳達設計教育都各具特色,力求拉開彼此間的差異,這是很重要的特征。核心就是他們從不關起門辦學,而是永遠敞開大門,把行業內與本校教育理念、價值觀相近的大師、名家、新銳請進來,賦予他們極大的專業權利和靈活性,辦出特色、做出影響力,培育形成這個學校的主流基因,學生自然向往之。而我們則被要求“標準化”,甚至還停留在填寫“八股”表格的形式化管理階段,無視各專業的特性和差別,只做統一評估,力求完成標準一致的所謂達標規定;撰寫、發表不知所云、內容不切實際的論文;培養并招收只會以上規范動作的博士生。這與時時需求與時俱進的學科要求格格不入。許多人把在國內高校任教當作暫時“乘涼”的職業而非終身追求的事業,急功近利必然誤人子弟。另外,國外設計高校的學生鮮有只因追求文憑而入學,他們大多出于熱愛而選擇,所以教授不必受學生是否曠課、能否按時交作業、畢設及論文有否抄襲等諸如此類的基本問題的折磨。有時甚至感覺老師也是一種高危職業,隨時會被“黑”;而國外的教授們只需坐等,等學生覺得自己足夠優秀了,前來與導師論戰一番,這樣當教授可真是過癮!
近年來,國內許多有條件的院校也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若再完全按照舊模式培養學生,必然脫離時代要求。同時,信息化時代的學習手段不再單一,部分技能完全可通過自學掌握。更多的是需要在意識和觀念上尋求突破,激發學生的積極性,減少趨同的學習手段和內容,甚至可杜絕抄襲現象的蔓延。方法便是打破學科壁壘,促進學科交融,讓學生帶著研究的社會性、科學性、未來性課題,在各科資源中游走,以尋求解決方案。這種“授之以漁”的方式,漸漸為人所關注。中央美院就是推行此法的高校,甚至還輔以紐約著名的庫伯學院(The Cooper Un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 and Art)貫行的“末位淘汰制”來敦促學生,似有初見成效之勢,令人期待!但對于大多數綜合大學里的藝術設計專業來說,顯然還得另辟蹊徑。
《GDC11》 2012
《設計》:在書籍設計中,藝術與設計與功能之間是怎樣的關系?您曾提出,書籍設計師更應具備敏銳的洞察力,力圖掌控好每本書在被閱讀時的“呼吸感”,讓書籍設計呈現“生命體征”。怎樣才能具備這種非同尋常的洞察力?
吳勇:于設計師而言:盡量多做不重復且又沒做過的事。于在校生而言,盡管特別爛俗但我還是想再強調一遍:一定要努力培養自己的藝術細胞。關于這點,作為老師定能達成共識。在我看來,包括書籍設計在內的視覺傳達設計也是公共藝術的一種,與讀者或受眾形成了交互的關系。所以,我們是唯一固定與公共藝術專業課程相融較多的專業,設置有《現代造型語言》和《公共觀念與藝術觀念》兩門課程,均編排為低年級學生授課,目的是讓他們有充足的機會學習純粹的、思想性的視覺語言表達。這其實也是一種蓄力的手段,有助于在不斷晉升的專業學習推進過程中,學生能具備足夠的“底氣”做到“以藝術家的眼光入手,以消費者的心態出手”,達到“心手合一”的境界。雖然,這種靠一兩門藝術課的學習對大多數沒有基礎的學生來說成效未必顯著,但我們堅信種下種子是很重要的。這也是一種培養創作力的方式,讓他們能學會體驗心理的感受,理解感受產生的內力,并將內力以個人獨有的手法表達出來。如此反復訓練,讓學生對諸如找尋“呼吸感”、“生命體征”等不至于束手無策,既找到了通過觀察與冥想創造視覺語言表達力的可能性,又避免了表達時視覺語言流于形式的蒼白感,并從根本上杜絕抄襲的隱患。
一旦進入專業學習,還會結合不同課程加強綜合素質的培養:拓寬視角,多看多感受;理解當代,又不能脫離時代;善于學習又切忌重蹈民國那一套表象模仿和片面學習的覆轍;將學生引導到由設計觀察、設計思維進而主動產生設計表達、設計解決的系統方法上來,幫助其規避類似題材導致的雷同與抄襲的可能;深入分析解決不同的對象,挖掘呈現它的基因,自然也就有了設計品的“生命體征”。
書藝問道·呂敬人書籍設計40年展 展覽設計 2018
《設計》:隨著科技和材料的迅速發展變化,書籍設計的方法是否有所變化?電子書因其便利性正在普及當中,在電子閱讀時代,讀者對實體書籍的態度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書籍設計的意義是否隨之發生了變化?
吳勇:前面提到現在有了紙質書回潮的趨勢,但我認為這并不是回潮,而是經歷一段時間極速發展后沉淀、反思的結果:人類的情感需求是豐富多樣,變化多姿的。多媒體時代為大眾提供了多樣性閱讀傳播載體,于是讀者群由早期因技術、階級、財力所限為權貴獨享的小眾,日益走向經歷工業時代后的大眾市場。今天,一個人使用的閱讀載體可以多種多樣。同時持有紙質與電子媒介已不再拘泥任何限制,并根據不同場景、心理、內容、閱讀感受的需求選擇使用,于是產生了分眾時代的讀者群。這也成為大浪淘沙的手段,那些一心只在價位上鉆營的出版社費盡心思也競爭不過低廉的電子書;同時,通過集約資源、精致整合編輯而得的出版物,還原了書籍本來的面貌,讓讀者有機會接觸、體會并擁有精致而高尚的閱讀生活,也更能發揮書籍設計的優勢,讓設計不卑微、不低廉的泛濫于市,否則將失去其進步的意義和存在的價值。
《無盡的航程III》 2010
《中國城市巡禮》 2009
《設計》:做一個好的書籍設計師,應該具備哪些技能?如何繼續學習?
吳勇:視覺傳達是設計的思維語言及社會應用的基礎。作為視覺傳達里較為復雜的一門專業,書籍設計則是由極其繁雜的多部分構建而成,想要成為一名合格的書籍設計師,除了必須具備的圖片編輯、網格設計、版式設計、信息設計、材料設計和裝幀設計等基本專業技能之外,文字語言能力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基礎素養。而是否能真正達到優秀的程度,則視乎文字語言能力的高低,除了能夠迅速理解文字內容,更應具備將文字語言“翻譯”成為視覺語言的功力。此外,具備良好的文字語言能力也對“碼字”設計至關重要,或者大段文字版塊在頁面上的系統性閱讀分配考量能力,即做到有能力根據版面需要自如刪減或增加字數,而不會影響原文的意義和品質。在實踐過程中,具備上述能力的高低與否直接影響了設計結果呈現出的優劣。
《傳世郵珍》 2007
《梅蘭芳》 2006
《設計》:請提出一個您認為當下最值得業界討論的話題并拋出您的觀點。
吳勇:“中國的書籍設計頻頻拿獎是否標志著我們的設計水平已經與世界比肩?”這是我常被問到的問題之一。
不可否認,中國書籍設計水平經過幾十年短暫而迅猛的突變,已經有了長足進步。這里用“短暫”和“突變”,代表著我們現代出版物設計發展的貧困基礎背景。就像我前面提到的現代書籍設計領域由日本最先涉足,而現代書籍設計的演變發展在西方卻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從古騰堡發明現代印刷術開始,量化的、市場化、可持久保存的讀物粉墨登場,雖然這是一場以越來越低廉的價位向大眾靠攏的書籍設計發展階段,但它卻有過精致無比的裝幀歷史,也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精致讀者;即便進入了批量化生產的工業革命時代,還有威廉·莫里斯這樣的革新者極力倡導保持書籍工藝的唯美性。而一批批的讀者也始終延續著一個傳統:請裝幀師重新設計、裝訂書籍,時至今日,這仍然是一種優雅的習慣。在尊重熱愛書籍并懂得欣賞書籍藝術的文化素養方面,我們還差得很遠,這當然也是由近代動蕩的歷史原因所造成。
但相比之下,回看我們所經歷的短暫的現代出版物發展過程卻十分粗陋,與“精致閱讀生活”的追求相去甚遠。即便這樣,我們又馬不停蹄地進入了更為廉價的電子閱讀時代。所以,書籍在人們印象中一直被看作是廉價品,潛意識里并未將其與奢侈品同等對待,包括很多從業者也存在這樣落后、狹隘的觀念。我在這里并非提倡書籍就一定是昂貴的,但平裝書不應等同于“平價書”,要給讀者提供多樣的選擇。同時,我更關注平裝書的品質,因為它是一個國家國民素養的側寫;成熟社會的表現其一便在于它的基礎設計、大眾設計一定是有品質的,是鮮少出現硬傷之處的。
書籍設計如同視覺傳達設計,具有一定的公共藝術性質,它的最終目的是與大眾進行互動,如果缺乏對讀者整體素養的提升,其前行的道路必然曲折艱辛。雖然,近年來中國書籍設計形勢喜人,特別是改革開放后的書籍設計二代、三代設計師已成績斐然,在行業內卓有建樹,但他們的生存空間依然窘困,這不僅因為做書的過程之繁復,耗時之巨大,報酬與付出嚴重不對等所造成的經濟壓力;更為嚴重的是,如今的他們還需面對專業能力失準的編輯、出版社甚多,讀者買不到高品質出版物;而原本歷經不易才得以培養起來的一批優質讀者,也隨著出版業的世風日下漸行漸遠,最終成為惡性循環。整個行業風氣不良,更無從談及善待那些癡心投入的書籍設計師們。必須深刻認識到:我們需要充滿想象力的讀物,不只停留在文字閱讀;我們的讀者更要具備閱讀和欣賞視覺語言的能力,它也在傳達著非凡的思想,好的視覺語言的創造具有與文字語言同等的思想性!
《第三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獲獎作品》 2006
《設計論壇手冊》 2008
《設計》:視覺傳達設計發展的國際大趨勢是怎樣的?
吳勇:這個問題范圍太大,如前所述視覺傳達設計的發展歷史很漫長,且總是伴隨著各種觀念、技術、審美、市場、習慣的改變不斷地演變著,所以既有舊有模式的存在,也兼有新形態的出現。比如,受技術和市場的影響,許多曾經如日中天的4A公司消失了。現在的谷歌(Google)就是其本身變異后的新形態,因為如今的社交方式與傳播形式完全不同以往。但我們并不能說傳統的廣告傳播形式已銷聲匿跡,它依然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著,只是覆蓋面和功能地位已被徹底改變。再比如,至今歐洲依然保留著舊時的廣告柱(海報柱),被當作地標存在于新世紀的文化體系之中,并繼續行使著自身的功能。
所以,如果不談舊有模式,而從其新生脈絡而言,AI技術可能是一種對本專業產生影響的誘因,但會如何發展不能被預測,就如同當初被數字媒體唱衰的紙質媒體正在回潮中一樣不可預知。而AI技術若被人們無底線或低端利用,比如用于扼殺創造力的“模擬人工設計”:大數據集合“百家之長”匯成一個“完美”的設計品,這樣的事在中國不是不可能出現的,這種短視的做法會傷害人們創造的積極性,滯后創造力發展。它所“匯成”的“作品”是舊經驗的拼湊,生成一個四不像的“混血兒”,便涉及到了倫理問題。同時,懶惰與倒退也會開始侵蝕人心,靠“AI”技術去自動組合繁衍,實在荒謬。如同,共享單車“黃禍”亂象;電商“消滅”實體經濟的慘烈現實存在。發達國家為什么謹慎待之,包括臺灣、香港也并未大力開發這個領域?不是技術問題,更不是投資問題,而是他們理性地看到了問題的存在。
可以說,視覺傳達設計發展的國際大趨勢將更加多元化和分眾化,也將會有更多的“并存”同時呈現,而非此消彼長的“大一統”單向趨勢。
2017KTK講座海報
2016KTK初評講座海報
《設計》:請您和《設計》的讀者分享1-2個最近您正在關注或研究的理念/領域/問題。
吳勇:最近,我開始更多地關注歷史,各種歷史。可能是希望找尋出一些事物和現象之源,有助于我在研究過程中厘清頭緒。比如,當我試圖了解、整理書籍設計的歷史,梳理現代書籍設計的發展及演變過程,這似乎是一個倒推的過程,我從民國看到了日本,從日本又尋到了歐洲。為什么不直接看歐洲就行了?因為,從歷史的變遷亦能看到人類思想的演變,仿佛也看到了那些鮮活的想象力。無數先賢、前輩的創造與革新令人折服,看得越多,越會尊重思想的進化!而不只是看見如標本一樣存在的經典作品,那只是些不會說話的遺產存在。比如,我也對宋史興趣頗濃,但并不是說今一定不如昔,而是會不斷試圖追問:什么是有品質的“精致生活”?我們并非與生俱來的審美低下,品味粗俗。宋徽宗養成了品味精致的藝術造詣,卻丟失了皇權與國家,最終客死他鄉,但就真的那么不堪么?清乾隆的惡品位彰顯于那只“各種彩釉大瓶”,他對國體和黎民的素養傷害不亞于亡國之恥,甚至更為甚之。時至今日,仍有許多人繼續飽浸諸如此類審美品位的毒害。
2016KTK中評講座海報
2017屆CKAD“創視記”畢設作品海報
《設計》:請您推薦一些值得視覺傳達設計從業者及愛好者關注的資源,以及2019年國內外值得關注的業界大事。
吳勇:國內來說,2019年又將迎來“全國美展”,希望這屆“美展”能更多關注視覺傳達這個成品微小卻影響至深的領域,而非將全部重心放在那些雖奪人眼球卻不成熟的新領域,抑或是那些經濟效益顯著或形態夠大的領域;更希望能借助“美展”這樣的官方平臺傳播書籍設計于國于民的文化價值。至于國外,歷史傳承和日新月異是常態。每年各大國際獎項和AGI年會等學術平臺都是值得關注的,它是行業交流的舞臺、設計發展的風向標,也是實踐、研究成果的發聲場。期待有更多的中國和世界設計師拿獎、發聲!